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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热闹的难产:美国大选的几个看点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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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06 15:17:00
李晋、马丽:目前摆在人们面前的大问题是,今天选出的总统和美国两党的支持者,如何面对一个沟壑累累的美国?

韦伯在一百年前的演讲《政治作为志业》中曾经谈到美国的官吏制度,作为一种高度资本主义组织起来的政治利益,完全借助政治支配来榨取利益。之所以能够这样,正是因为美国作为一个新兴国家,具有高度的民主,可以经得起“折腾”,但韦伯所担心的是,一旦民主制度逐渐凋零,那么美国的政治-社会如何能够进行延续,他的回答是,“我们尚不知道怎样能够改变这种状况?”今天在美国大选时候,我们仍旧面对着这个问题。

看点一:拜登虽得史上最多普选票,但仍未宣布获胜

美国人在选举日晚上,围坐电视机前,看着数票进度,等待下一任总统的名字被几个权威频道宣布,这已经成了除“超级碗”(Super Bowl)之外的一个文化习俗。但在2020年,美国人要度过几个难眠的夜晚,才能看到选举的走向。在11月3日晚,等待“蓝潮”来临、希望更多选票可以把特朗普拉下台的民众,看到两个候选人之间的选情焦灼,在推特上表现出强烈的不安。人们困惑,到了疫情无法控制的11月,在多个州,居然还有40%的美国人愿意选特朗普。很多人想起,2016年的期待,也是这样随着时间流逝,看着电视屏幕,变成一场噩梦。也有一些人提醒说,计票站一般是先算选举日当天的票,然后其他,最后轮到邮寄选票。所以,这是一场需要极度耐心的等候。

当拜登已成为美国历史上获得最多票数的总统获选人,这也同时意味着,特朗普已经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两次都输掉普选票数的总统候选人。目前,这些选票数据已经足够让我们了解2020选举年的基本概况。首先,密歇根州支持拜登的票数追上,而且远超过希拉里,要多归于靠近底特律附近的非裔群体的选票(80%-90%)。这里也是密歇根州受新冠疫情冲击最大的地方。其次,女性支持拜登的比例大大上升。《大西洋月刊》指出,“在这一场最重要的美国因选举而分裂的历史,不是‘白人’与‘有色人’群体之间的分歧,而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特朗普执政期间已经创造出美国社会最大的性别差异沟壑。”这一数据总结与很多学者所分析的一致,那就是,特朗普政府一直迎合的是一种白人至上、男权意识形态占主导的潮流(或反潮流)。

《大西洋月刊》一篇文章指出,媒体仍使用传统的色块图,会误导公众的认知,因为投票的人口分布已经随着城市化和人口迁移发生了巨大变化。尽管支持特朗普的乡村区域,人数和票数远远少于大城市的民主党区域,但选情图上大片的红色块包围几个蓝色块,仍看上去像是支持共和党的多。然而,这一直观印象与2020年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因为大量原来是红色的区,都被翻蓝。如果换成色点和立体图,就更好表现出人口的加权。

看点二:特朗普律师团的“囧”操作

从11月3日晚开始,特朗普就开始了一系列“囧”操作。他先在4日凌晨宣布自己当选,然后开始组织律师团诉讼。两天之后,拜登拿下密歇根州,离270张选举团票仅差17票,尽管输掉令人瞩目的佛罗里达州,仍占很大优势。这时亚利桑那州、佐治亚州和宾夕法尼亚州的数票进展缓慢。

至11月5日,特朗普竞选团队的律师前往亚利桑那州,要求“继续数票”,因为特朗普票数不够。但在佐治亚州,同一团队律师又要求“停止数票”,因为要保持特朗普在那里已经获得的优势。这样不一致的操作,让民众愤怒。多个城市已经发生和平游行,要求“把每一张选票都数完”(Count Every Vote)。就在11月4日,已经有大量特朗普支持者冲到密歇根州计票站,拍着玻璃门,要求里面的工作人员“停止数票”。不过,密歇根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拜登在这里的票数,多过2016年希拉里的十倍。

据《今日美国》调查数据表明,77%的美国人(包括91%的民主党和64%的共和党人士)担心选举结果出来以后不会发生和平交接。在几个城市发生的抗议集会中,当地警察逮捕了一些反对特朗普干预计票的和平抗议者,持枪的特朗普支持者却在一旁看热闹叫好。这一幕与夏天在密歇根州政府发生的一样。

特朗普在推特上说,不管选举结果怎样,他都会送到最高法院审理。但实际上,他在佐治亚州的几个诉讼都被驳回。一位选举法律师说:“他们的诉讼写得像小学生一样,没有可证事实。”一位洛杉矶法学教授也告诉媒体ProPublica:“诉讼某项违宪,如果没有可证事实,只不过就是一条附加高额律师费的推特。”据说,如果进行这样一项诉讼,特朗普团队就需要再募款300万美元,而他们已经没有钱了,此前竞选经费就比拜登团队差了一大截。

看点三:媒体看不清,为保全自己而变脸

当亚利桑那州的计票到了90%时,支持特朗普的主要媒体平台《福克斯新闻》令人惊讶地“倒戈”,在其他媒体都未宣布亚利桑那州归拜登之前,宣布拜登已经拿到包括此州的264张选举人票。这令一批在亚利桑那州机票站外的特朗普支持者大怒,他们大声喊着“福克斯新闻太糟!”要知道,此前《福克斯新闻》是特朗普票仓的最大媒体平台,这一变化也让人惊奇。

另一方面,一直批判特朗普的几个主流媒体,开始请共和党官员露相,谈他们对选情的预测。这种陡然突变的画风,让很多民众不适应,抗议媒体为什么请这些此前被他们称之为毫无道德感的政客讲话,进一步混淆视听。主流媒体立场的适时变化,与《福克斯新闻》的“倒戈”形成镜像。

在某种意义上,美国媒体的确是一个势利的场域,不断用迟钝的嗅觉,寻找权力中心,无视自己已经扮演了边缘化的角色。如CNN在公布整体投票结果时,在白人(65%)、拉美裔(13%)、非裔(12%)和亚裔(3%)之后,弄了一项“Something Else”的类别(6%)。经观众询问,才又公布那是印第安裔选民,继而被大大批判。

看点四:拉美裔的“双城记”:政治难民多支持特朗普,经济难民多支持拜登

拜登失掉佛罗里达州是一件令人诧异的事。媒体报道归因于大量古巴裔选民投票给特朗普。但为什么呢?要知道古巴裔移民是奥巴马医疗计划的最大受益群体,而特朗普的政策是要完全废除这一医疗计划。一些学者指出,这一个区域的拉美裔移民(包括来自古巴和委内瑞拉等社会主义国家)大多是用政治庇护绿卡移民的,他们对“社会主义”的恐惧,多过于其他维度,因此会更轻信特朗普竞选团队对拜登和民主党推行“社会主义”政策的抹黑。

有趣的是,在亚利桑那州,是拉美裔选民投给拜登的选票,扭转了整个局势。要怎样解释拉美裔在佛罗里达州和亚利桑那州所扮演的相反角色?有学者指出,在亚利桑那州的拉美裔(波多黎各、墨西哥)是以经济移民为主,所以他们不太会受到特朗普竞选团队针对“社会主义”的政治化宣传操纵,而仅仅基于自身的经济政策需要去投票。这一区别非常重要,导致同样是拉美裔的古巴移民中,有71%投给特朗普,而在波多黎各移民中,有66%投给拜登。

这一在文化上保守的政治庇护群体对美国“灯塔主义”的崇拜和支持,遇到特朗普所谓的“保守主义”,就结成了一个稳固的联盟,很难撼动。此类现象也发生在越南、中国等政治庇护群体当中。例如,一项2020年亚裔美国人调查的结果表明,48%的越南政治难民支持特朗普,36%支持拜登。如Vox一项报道分析,“很多第一代越南人本来就很保守,加上他们离开的是一个共产主义的国家,他们反感自由政治,很多人信教,而且相信美国梦。”这些亚裔群体中,第一代和第二代移民差距很大,后者往往更倾向于民主化。2020年大选也让很多家庭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分裂。

在第一代亚裔政治难民中,多数人完全相信特朗普推特上的观点和阴谋论。作为新移民,他们不太熟悉英语,也跟不上美国媒体的快速节奏。在他们所处的媒体小环境中,出现了大量越南语、中文的信息污染,大多是英文世界阴谋论的翻译版本,也被他们全盘接受,并热烈支持。虽然特朗普多次说新冠是“中国病毒”,让越来越多亚裔遭受歧视和报复,这些政治难民仍不改初衷,支持特朗普的说法。

看点五:“硬着颈项的”白人福音派

在《圣经》中,上帝常称以色列悖逆的人为“硬着颈项的”。从2016年到2020年,这个词最适合用在支持特朗普的白人福音派身上。作为一个在美国公共生活中高度活跃的群体,他们执迷于将“堕胎”和“同性恋”议题单向化、政治化,获得大量福音派教会支持,也让很多教会分裂。在2016年,81%的白人福音派投票给特朗普,后者也不断在此后的政策(保守派大法官)、公共行为(一边用催泪弹驱散民众,一边在教堂前面举起圣经)和修辞(“拜登会伤害上帝”)上,像福音派选民频频发信号。这一双向投机显然在2020年又让特朗普得到了稳固回报。就目前统计的票数来看,76%的白人福音派仍选择特朗普。

然而,这也不是我们能够完全嘲笑“福音派”、“宗教右翼”、“底层白人”的理由。这里面有一个复杂的社会机制,很大程度上也被宗教和种族所掩盖。首先的一点是经济的原因。从近年来的美国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看,所谓经济上“被抛弃的底层白人”和“福音派”的构成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叠的。除了经济、信仰的诉求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普通民众对于精英政治的厌恶,这也是人们认同特朗普的一个原因——“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韦伯观察美国政治时,在《政治作为志业》中也提到过这点,当你问美国工人,为什么他们愿意选择被他们轻蔑的政客来治理国家时,他们会回答说,“我们愿意让我们可以往他们脸上吐口水的人来当官,而不是要让当官的人往我们脸上吐口水,像你们那里一样……”这种传统依旧影响着很多群体的人。

看点六:新冠并没有在11月4日消失,反而达到最高数值

特朗普曾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说,“等着瞧,大选日之后,新冠就消失了。”很多美国人相信,感染新冠的惊天数字,都是民主党为了搞垮特朗普,让主流媒体捏造出来的。但是,11月4日,美国新冠感染人数超过10万,是3月以来最高的一天。在推特上,一些医护人员继续提醒民众,不要因为选情焦灼,而忘了疫情,还是要注意戴口罩、勤洗手。

《专业之死》(The Death of Expertise)一书的作者尼克尔斯(Tom Nichols)在《大西洋月刊》撰文,他写道“不管这一次选举怎样落幕,美国已经变了。”此前,全世界看到新冠疫情在美国的大面积延续和特朗普的失职,选举初步数据又让人们意识到:居然近一半的美国人仍会投票给这样一个人。尼克尔斯失望地写到,“他们不能装作不知道特朗普会怎样执政。他们知道,而他们还拥抱他,要求他再干四年!”

在11月3日晚,美国民众也意识到同样一点可怕的现实:选特朗普的人,和这位爱发脾气充满孩子气的人,都是易怒的、满有仇恨的。这是怎样一个美国?即便拜登最终胜出,很多美国人也会失望于没有足够多比例的人站出来,谴责过去四年的“非正常”状态,包括对无证移民的边境分离、退出多个国际组织、新冠否定论和白人至上主义回潮。

欧洲媒体也反省说,选举过程让其他民主国家看到,原来美国的政治机制,在一个狂人的四年折腾下,已经脆弱不堪了,暴露出本来就积重难返的问题。即便特朗普下台,“特朗普主义”仍在大量选民中,如幽灵一样游荡,寻找下一个主体。这次危机之后,欧洲各国也希望与美国保持距离。

这次的选举充满着紧张不安,甚至同时蕴藏着社会改变和动荡的可能性,然而目前摆在人们面前的大问题是,今天选出的这位总统和美国两党的支持者们,如何面对一个沟壑累累的美国呢?

(注:李晋,思想史学者;马丽,社会学家。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